「党建阅读」王蒙:小说创作生活与选择

今天便是一次与演讲主题的“周旋”。我今天的讲座题为“生活与选择”,主要内容是“十五个自问自答题”,前四个有关人生,后十一个有关小说创作。

1946年,我见到了第一个人。1946年,美国的马歇尔上将、中国代表周恩来以及代表张治中,共同组成军事调处执行部。北京也有一个分部,方面的代表是同志。当时的秘书李新同志到我家,给我的父亲转带一封信,因此我有幸接触到了。我在心底呼喊:新的学问、新的态度,太棒了!从那时候,我就选定了中国。我当时的追求就是要像苏联电影《马克辛三部曲·马克辛的青年时代》里的地下党员那样,做一个职业革命家。

我从小热爱两种学问:一个是文学,一个是数学。1952年,中国提出实行第一个五年计划,我看了苏联作家安东诺夫的小说《第一个职务》。这篇小说写在一个建筑工地上,一名刚刚毕业的女学生体会到了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。当时,我已经是北京团市委的干部,但因为只读到高中一年级,所以要继续上大学。我想要报考建筑系没能获得批准,学建筑困难,深造数学也有困难,我只好选择写作。当时,我刚刚看完苏联作家爱伦堡写的《谈作家的工作》,不禁感慨文学怎么这么吸引人啊!

我非常希望做到毛主席的话:知识分子要和工农结合,知识分子要经风雨见世面。当时,恰逢中国文联举办的读书班,我和三个来自北京的“摘帽”以及一些省市地的党委书记、文联领导一起参加了这个读书班。学习的内容是反修,读书班一边开讨论会批判苏联的修正主义,一边每天看一个苏联修正主义的电影,也是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(笑)。我当时想到外地扩展一下自己的生活经验,因为在北京搞无产阶级革命下继续革命,我有点找不到感觉。我想如果能到新疆去,那就好办一点,热爱边疆、保卫边疆、民族团结,这三条感觉我肯定找得着,所以我最后选择了新疆。我这一辈子,小事上可能嘀咕半年,大事基本上十分钟内就可以做出决定。于是我给我爱人打电话,五分钟之内她说:“很好,我很喜欢看新疆的歌舞”,于是我们就去了新疆,这是我此生极正确的选择之一。

我可以说四个字:坚持学习。所谓“坚持学习”,一是坚持,二是学习。写作要坚持,遇到困难要坚持,不发表了要坚持,不能发表了要坚持,有人有意见了要坚持,得罪人了要坚持,身体不好要坚持,学外语要坚持。我没正经学过外语,众多语言里学得还不错的是尔语。我会的英语词汇大概只是应该会的三十分之一,但在一次采访中,记者却还问我为何英语如此流利。其实英语算什么?我在日本举办的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上的发言,用的是日语;在德黑兰官方讲线分钟用的是波斯语;在哈萨克驻华大使馆的发言,用的是哈萨克语;在阿拉穆图跟当地的作家见面讲的也是哈萨克语。但其实这些语种我并不精通,我是蒙事。我也喜欢这样的游戏,喜欢和谁都能交流的感觉。这是我热爱的“坚持学习”。

所有的人都会告诉你,创作先从短小的写起。但我认为如果太难写的话,就先从长篇写起。为什么呢?写《青春万岁》的时候,我对文学小说的技巧几乎是一无所知。但我有一段极为特殊的人生经验:11岁见到了的代表,14岁做了地下员,15岁离开学校成为团市委干部,18岁做了团区委副书记,23岁就划成。拥有这种别人不可能有的生活经验,然后再把自己真实的感情与真实的经历,融入创作之中,正是《青春万岁》不讲究写作技巧却能够打动人心的关键。原本中国青年出版社,是打算筛掉这个稿子的。但是,时任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部主任的吴小武,也就是作家萧也牧,找了老作家萧殷。他指出我的作品艺术感觉好,差在缺少主线。后来,我去当时的中苏友好协会听肖斯塔科维奇的《第六交响曲》,听完这个交响乐我突然明白,主线就在交响乐里——要有所连接,还要有所岔开,同时又要记得收束回来,还要对照着再出一条线,以此做到既分散又统一。我一下就知道怎么改了,这才有了后来的《青春万岁》。

还有一个原因,写新疆的七十万字《这边风景》只能写长篇。“文革”时期的写作特点就是任何内容都需要有“八股”的成分。但“八股”也可以做到一定程度的真实化真情化。为什么?作为一个少年员,一个少年布尔什维克,歌颂毛主席是真诚的。我在中央团校上学的时候,看《青年时代》极为入迷。直到现在,的词里面,我最喜欢的就是“独立寒秋,湘江北去”,还有“西风烈,长空雁叫霜晨月。霜晨月,马蹄声碎,喇叭声咽。雄关漫道真如铁,而今迈步从头越。从头越,苍山如海,残阳如血”。我歌颂人民公社,但同时也写人民公社的困难之处。如果写短篇,往短了写3000字,但3000字里面得有2995个字是“八股”,没有这么多字这个“八股”就不完整。可如果是写70万字的《这边风景》,我只需要用十之一的篇幅写“八股”,而且这十分之一里面有十分之九都是线万字则是我自己的创作。这样一来,长篇就比短篇好多了。作家写短篇,一定把全部的文学本事都使出来,无论是选材、角度、开头、结尾、中间的华彩、核心都得写出来。写中篇,则是作家和小说的摔跤,是和小说的共舞。而写长篇,是长篇写你,是它在压榨你,在约束着你。长篇是对作家的生活经验、阅历、记忆力的多重考验。

作家与作家之间的情况是不一样的。在我看来生活、理想、梦幻、激情、向往、献身、记录、证明、显示,哪一件能够绝对地离开政治?政治当中哪一个不是我的切身切骨,刻骨铭心的体会呢?曹雪芹与巴尔扎克的作品中有多少政治啊!再例如,托尔斯泰是一个宗教狂,又是忏悔的提倡者,但是托尔斯泰的《复活》却把旧沙俄的整个上层建筑:陪审制度、法庭、大理院、东正教总部,全部批判了一遍。所以,我写政治是写我的生活,是写我的生活特点,是我的生活经验的强光。

第三题,少一点政治?事实上,我写过好多和政治毫无关系的书。例如《成语新编》中讲了一个关于珍珠的故事。我写得很简单,我们都知道鱼目混珠的故事,但我这篇讲的是珠混鱼目。小说中,主人把一颗有瑕疵的珠子扔到了一个装有大量鱼目的垃圾箱中,于是珠子就遭到了鱼目们的攻击:你算什么东西,你想混在我们鱼目当中,你是鱼目吗?你能看东西吗?由此珠子受到了莫大的打击。珠子受到打击后,又被一个女孩子看到,女孩认为它挺可爱便拿了回去。但拿回去以后别人又笑话女孩,你怎么拿一个有瑕疵的珠子呢?她就很生气,拿起东西朝珠子一砸,那个瑕疵变成了一滴眼泪,珠子也变成了一颗带眼泪的珍珠,成了绝世珍宝。

还可以再举一个例子。一个以孝顺名闻的申姓家庭,有五六个孩子。他们的父亲得了一点病,这五个孩子便闹得不可开交,有的说得吃这个药,有的说要吃那个药,还有的说得住院等等,总是闹得一塌糊涂。终于,父亲忍受不住这种争吵就逃跑了,并随之发出一条父亲不幸逝世的信息。然而,过了20年,这个父亲的朋友却在外地碰到到这个老头,说你不是死了吗?父亲十分惊恐,说千万别说我活着,要不我那群孝子又要找来了,到那时候我就活不了了。这是我写的一个笑话。

在《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》以后,我还写过一篇很短的小说《冬雨》,也很有趣。它先是被翻译成了英语,登在捷克斯洛伐克的英语外国文学刊物上,之后又被翻译成斯洛伐克语,登在斯洛伐克的期刊上。有人评价这篇小说有一种伤感,伤感里又有一种温馨。我想这多少显示出了文学在情感上的调节、抚慰功能。

第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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