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工诗人与一块有点儿野心的矿石

钢铁集团矿业公司的一名焊工。闲暇时,她会写诗。2024年1月,温馨的18首写矿山的诗刊登在《诗刊》上。

她最初没想过写矿山,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地方枯燥、无聊,迫切想离开这里。然而15年前听从诗友的建议,开始专注写自己在矿山的生活后,她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,也更紧密地和矿山捆绑在了一起。

四周都是铁皮厂房,堆着氧气管、铁板、钻机零件,黏腻的工业用油洒落在地上,经年累月,角落地板的颜色呈现出一种更浓重的黑。更远一些是灰黄色的山坡,光秃秃的,像是画里模糊的背景,一层叠着一层。

没什么波澜的生活里,工人靠种点儿什么来打发时间。有人种了杧果树,有人种了4棵花椒树。一排稀稀拉拉的小树里,那棵挨着厂房的枇杷树并不引人注目。树将近两米高,枝叶算不上繁茂,周围时常随意堆放着生了锈的铁板和暂时用不到的木材。

某个午后,连着焊了好几块铁板后,温馨站起身,活动僵直的腰背,一转头看到枇杷树居然结出了果实,空气里有甜甜的植物香气。

她跑过去,站在树旁一层层堆叠的铁板上,摘下一串果实。果子很小,并不饱满,“但是吃着还是有点儿甜的”。她招呼工友们都来品尝。

她后来把枇杷树写进了诗里:“厂房里,一棵枇杷树,被一块块铁板/干干净净地掩映 /……人生苦短 /我应该向一棵枇杷树学习/时不时地给生活一点儿甜头。”

温馨,47岁,是攀枝花钢铁集团矿业公司的一名焊工。她剪着齐刘海,戴着一副细框眼镜。

每周一到周五早上7点,她准时坐上从家前往采石场的通勤班车;11点从采石场回到厂房,吃午餐、休息;下午1点再根据工作安排继续去采石场维修采矿机,或是留在厂房焊铁板,直到下午5点下班。

她尽力在生活中靠写诗创造一点儿自己的乐趣。前段时间,她在收拾放氧气罐的棚子时,发现架子生锈、扭曲了,得用切割枪一点点加热,再用铁锤将钢筋一一敲直,最后刷上油漆。

“一个废弃的棚子/锈蚀爬满了每一根钢筋/绝望的呐喊,是无声的/蔓延着一种孤独与悲凉。”

在夏天的采石场碰到一只螳螂,她也能写成诗:“夏天的矿山可晒了,人都被烫化了,它还在采石场上跳一跳。”

在沟渠里制作一个踏板,焊接断裂的轴承,工友满是油污的双手,甚至是随处可见的巴茅草和灰扑扑的矿石,通通被她写进诗里。

攀枝花诗歌协会的诗人朋友、零星一两个读诗的工友对温馨都有类似的评价:只有她能把矿山上的一切写成诗。

工友杨波说:“其他工人干活时只会想活没干完,得抓紧;看到周边一块挡路的石头时会一脚踢开。很多人是发现不了这种美的。我们描述不出来的,她都能用细腻又很质朴的语言写出来。”

《诗刊》编辑部副主任聂权同样被那股仿佛要破开矿石跳出来的生命力打动:“诗歌很重要的一个特征是言志,她写的就是真实的、深刻的那种生活体验。”

聂权还记得当时一位诗人向他推荐温馨描写采石场的诗,他看完后迅速做出判断:“肯定能放在《诗刊》上发表。”

他将这些诗转给主编,第二天就收到反馈,要将温馨的一组诗共18首放在《诗刊》醒目的位置上。诗人余秀华、外卖员诗人王计兵,乃至圈子里大大小小数得上名号的诗人,都曾在这个位置被推荐过。

“我还在那条通往采场的路上/不长、不短、不宽、不窄,正好可以丈量——我采矿女工的一生。”

这天上午,温馨走进了工人休息室,换下旗袍样式的裙子、高跟短筒靴,穿好宽大、板正、带一点儿粗糙质感的工作服,坐上被油污和粉尘盖得看不出原样的小巴车,一路颠簸到达采石场。

焊枪喷溅着火花,太阳一点点挪到正中,但阳光始终透不下来,粉尘在空中飞扬,笼罩着整座矿山,像是给眼睛套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。

二月初的气温已然很高,恍惚有了夏天的感觉。“矿山的夏天让人很难受,(体感)温度有五六十摄氏度。”温馨形容着,汗水流得像一条小溪。但矿上规定工作服和安全帽是绝对不能脱下的,她就往背后塞了一条毛巾,被汗水浸湿后抽出来再换一条。

温馨所在的矿区原来有十几位女工,但近些年工人数量少了将近一半,四个班合并成了两个,女工如今也只剩5位了。

她们的工种也不相同,有钳工,也有叉车工,她则是唯一的焊工。采石场上的工人其实很难分出性别。女工藏在工作服里,藏在安全帽里,藏在诗人的笔下:

“换上工装,戴好安全帽/纵身一跃,上了值班车,到了山里/我就是矿山的一朵焊花了。”

有一天夜班,她去采石场干活,矿山深处吹过来的风阴沉沉的,还有机器轰隆作响。她捡了两块石头,一边走一边敲,发出声音给自己壮胆。回到家已经凌晨2点了,她开始写作:

“前面是矿石,后面是矿石 /漆黑的采场,一只脚陷下去,另一只脚跟着陷下去。”

休息时,温馨会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,并匆匆记下脑中的想法,“切割时画的一个圈”“厂房里的橡胶”。

笔记本上,她积累了180多个或长或短的灵感,中间偶尔夹杂一些生活琐事的提醒,比如补种睫毛的日期。

中午的休息时间,她在休息室琢磨刚记录下的灵感。休息室很简陋,两排储物柜,两张长椅,唯一的一张小木桌横放着,上面堆满了安全帽、水杯、手套。

其他人在刷手机、打瞌睡,温馨则弓着背在这张桌上读诗、写诗。窗外还是连绵的山坡,时不时传来采矿运输车驶过的轰隆声。

温馨起初没想过写矿山。没工作前,她和姐姐上过采石场一次,去探望父亲。当时的记忆不算美好,“我看到父亲的工作服上全是油,有的凝结成块,能直接掉到地上。这边天气不好,粉尘也大,夏天很热”。

她说自己就喜欢做两件事:买好看衣服,买好书。上学时,她看金庸的武侠小说、读《简·爱》,幻想自己也能写一个故事。她还没想好将来要从事什么职业,反正得先上大学。

然而,人生突然在某一天拐了弯。爸爸告诉她,供哥哥姐姐上大学已经让这个家负债累累,实在无力供第三个孩子上学了。

温馨哭了又哭,但没有别的办法,她还是听从父亲的建议,进了攀钢,从一名焊工学徒做起。当了3年学徒,手上被烫过数不清的水泡,眼睛10天里有9天肿着……她终于出师了。

可是如深潭般寂静的生活依旧需要找点儿寄托,“我必须做点儿什么”。2008年,她开始写随笔。之后,她把自己写的随笔发在网上,收获了不少鼓励和赞扬。

攀枝花当地的诗友鼓励她尝试诗歌创作,并邀请她参加线下的聚会。因此她认识了越来越多写诗的同好,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:“该写什么内容?”

诗友建议她就写采石场,那是她体验最深也最难被其他人代替的部分。“其他诗人不会比她更了解一线工人的生活。”一位攀枝花的诗友说。

温馨觉得这是个好建议。在采石场上干活,或者碰到一点儿新奇的事物,比如厂房的向日葵开了,她都会第一时间思考能不能将其写进诗里。

她所在的矿区从铁矿产量来说是一座贫矿,但在过去的15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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